以阴阳刚柔论文,说者或以为出于《周易》,《易•贲卦•彖辞》曰:“贲亨,柔来而文刚,故亨,分刚上以文柔,故小利有攸往,天文也,文明以止,人文也,观乎天文以察时变,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。”然所谓“柔文刚”、“刚文柔”者之“文”,动辞也,而人文天文对学,则人文乃礼乐政教之谓,非指文章明矣。梁沈约《宋书•谢灵运传》论:“民禀天地之灵,含五常之德,刚柔迭用,喜愠分情。”揆其文理,盖以五常之性,刚柔不同,性发为情,喜愠自见,文章出于刚柔,亦非谓文章之有刚柔也。其同时刘勰,著《文心雕龙》,《镕裁篇》云:“情理设位,文采行乎其中,刚柔以立本,变通以趋时,立本有体,意或偏长,趋时无方,辞或繁杂。”刚柔指乎立意,变通则谓修辞,亦大指同于沈约,非别有义蕴,可以深求也。以阴阳刚柔论文,其始于桐城姚鼐乎?《清史•文苑传》谓其“论文根极于性命,而探原于经训,至其浅深之际,有古人所未尝言,鼐独抉其微而发其蕴。”殆指此也。《惜抱轩文集•复鲁絜非书》云:“鼐闻天地之道,阴阳刚柔而已。文者,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,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,然而《易》《诗》《书》《论语》所载,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,值其时其人,告语之体,各有宜也。自诸子以降,其为文无有弗偏者。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,则其文如霆、如电、如长风之出谷、如崇山峻崖、如决大川、如奔骐骥;其光也,如杲日、如火、如金镠铁;其于人也,如凭高远视、如君而朝万众、如鼓万勇士而战之。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,则其文如升初日、如清风、如霞、如烟、如幽林曲涧、如沦、如漾、如珠玉之辉、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;其于人也,慘乎其如叹、邈乎其如思、暖乎其如喜、愀乎其如悲。讽其音,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,举以殊焉。且夫阴阳刚柔,其本二端,造物者揉而气有多寡进绌,则品次亿万,以至于不可穷,万物生焉。故曰一阴一阳之为道。夫文之多变,亦若此也。揉而偏胜可也,偏胜之极,一有一绝无,与夫刚不足以为刚,柔不足以为柔者,皆不可以言文。”集中乂有《海愚诗钞序》,与《复鲁絜非书》命意不异,其文曰:“吾尝以谓文章之原,本乎天地,天地之道,阴阳刚柔而已。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,皆可以为文章之美,阴阳刚柔,并行而不容偏废,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,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,柔者至于颓废而阉幽,则必无与于文者矣。然古君子称为文章之至,虽兼其二者之用,亦不能无所偏优于其间,其何故哉?天地之道,协合以为体,而时发奇出为用者,理固然也。其在天地之用也,尚阳而下阴,伸刚而绌柔,故人得之亦然,文之雄伟而直劲者,必贵于温深而徐婉,温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,然其尤难者,必在乎天下之雄才也。”总上者之言,抽绎其义,约得数端:一曰“文章之原,本乎天地”。此非鼐之创见,《文心•原道篇》云:“人文之原,肇自太极,幽赞鬼神,易象为先,伏牺画其始,仲尼翼其终,而乾坤两位,独制文言,言之文也,天地之心哉。”与鼐持论正同,而早鼐且千有余年,鼐不过衍其端绪而已。一曰“文者天地之精英,而阴阳刚柔之文也”。亦与沈约之说无大异,惟较沈说为精卓,以其指实为文章也。一曰“得乎阴阳刚柔之精,皆可以为文章之美”。“圣人之言,统二气之会而弗偏。”“《易》《诗》《书》《论语》以降,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。”此则真鼐所独创者,茲分别论列于后:
(一)圣人之文,刚柔相济,盖道与文合而为一,不能以刚柔论,刚柔未始不备,其可以刚柔分者,则体有宜也。此为文境之最高者。
(二)自诸子以降,其文或毗于阳,或毗于阴,盖得于性与造于道者,各有偏至。要之,刚柔虽分,固无害其为美也。
(三)阴阳刚柔揉而相杂,其品至于亿万而不可穷,有以刚胜者,有以柔胜者,然柔中未始无刚,刚中亦未始无柔,至于偏胜之极,一有一绝无,则刚者至于偾强拂戾,柔者至于颓麼一阐幽,则不足以言美,并不足以言文矣。
(四)文章之美,或以刚胜,或以柔胜,然天地之道,伸阳而抑阴,故文章之道,亦贱柔而崇刚,是以阳刚之美,又贵于阴柔,然鼐与王铁夫书云:“夫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,其瑰伟奇丽之振发,亦不可谓尽出于无意也,然要是才力驱使之所必至,非勉力而为之也,后人勉学,觉有累积纸上,有如赘疣,故文章之美,莫佳于平淡,措语遺意,有若自然生成者,此熙甫所以为文家正传,而先生真得其传矣。”则似阳刚之美,根之于天,有非学之所能至者,阴柔之美,则学养之粹,涵泳之深,可以妙造自然,而文章之境,莫进乎此矣。又似特重阴柔,不复能自坚前议,岂绌道徇人,抑亦接引学者之苦心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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